俗話說，擒賊擒王。通常的做法是殺將領(lǐng)而收編軍卒。可是司馬遷卻說項羽反其道而行之，坑殺二十萬秦軍而封賞章邯、司馬欣，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司馬遷在《史記?項羽本紀》中這樣描述整個事件：諸侯軍的官兵以前曾經(jīng)被征徭役，路過秦地時，曾被秦地的官兵欺辱，等到秦軍投降之后，諸侯軍的官兵就借著勝利的威勢，像對待奴隸一樣地使喚他們，隨意侮辱。秦軍官兵很多人私下議論：

“章將軍騙我們投降了諸侯軍，如果能入關(guān)滅秦，倒是很好；如果不能，諸侯軍俘虜我們退回關(guān)東，秦朝廷必定會把我們父母妻兒全部殺掉。”

諸侯軍將領(lǐng)們暗地訪知秦軍官兵的這些議論，就報告了項羽。項羽召集黥布、蒲將軍商議道：

“秦軍官兵人數(shù)仍很多，他們內(nèi)心里還不服，如果到了關(guān)中不聽指揮，事情就危險了，不如把他們殺掉，只帶章邯、長史司馬欣、都尉董翳進入秦地。”

于是楚軍在一個晚上對秦降卒發(fā)起突然攻擊，將其二十余萬人擊殺坑埋在新安城南。

項羽真的坑殺了秦軍降卒20萬嗎？

這件事情，只有司馬遷在《史記》有記載，再無前朝其他人證物證可以佐證。雖然兩千多年來，史學家對此事多有懷疑，但是苦于想要推翻也缺乏證據(jù)，似乎是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了。

然而，假的東西必然會有破綻。

如果根據(jù)“程步讀史原則”對項羽坑殺秦卒這件事情的人物、事件、時間、地點綜合起來仔細分析，便會發(fā)現(xiàn)許多疑點，這些疑點足以否定坑殺20萬秦軍的真實性。

（1）人物身份有破綻

從《史記?項羽本紀》記載的內(nèi)容看，事情的起因是秦軍降卒擔心不能滅秦，而被諸侯軍虜向東方，其父母子女會被秦國朝廷殺死（秦吏卒多竊言曰：“章將軍等詐吾屬降諸侯，今能入關(guān)破秦，大善；即不能，諸侯虜吾屬而東，秦必盡誅吾父母妻子）。

司馬遷編出這段對話，表面上看很有道理。秦降卒也愿意參加亡秦戰(zhàn)爭，只是擔心不能勝利，最后被諸侯軍虜向東方，從此背井離鄉(xiāng)，而親人又在秦國故地而被殺害。

可是，司馬遷忘記了一個歷史事實：章邯率領(lǐng)的秦軍，是由修驪山的民工、戰(zhàn)俘和部分士兵組成的，而其中的民工和戰(zhàn)俘，來自齊楚燕韓趙魏各地，并不都是秦國人。身為楚國人的劉邦，就曾帶領(lǐng)當?shù)氐拿窆ぃ谙剃柡腕P山服過徭役。項羽的部將楚國人黥布，也曾在驪山干活。所以，大多數(shù)章邯的部卒，并不擔心回到東方。許多人可能還厭倦了戰(zhàn)亂，對能夠回歸故里正求之不得。

章邯的20萬降卒因此而叛亂，沒有道理。

項羽因此擔心章邯的降卒到達秦國后叛亂，也不合情理。

降卒的籍貫不支持坑殺20萬之說。

（2）時間上有矛盾

有兩個時間都不支持項羽對秦軍反叛的擔心。

第一個時間是會盟3個月。

《項羽本紀》記載項羽坑殺20萬降卒，是與章邯會盟3個月之后。如果說項羽擔心秦軍人多勢眾，不服領(lǐng)導，要下手也應該在會盟的最初階段。而3個月的時間過去了，項羽沒有意見。秦軍已經(jīng)很好地完成了開路先鋒的作用，已經(jīng)帶領(lǐng)諸侯軍向西推進了 500公里，馬上就要接近秦國向東的重要關(guān)隘函谷關(guān)，項羽卻突然大開殺戒，不合情理。

第二個時間是劉邦占領(lǐng)咸陽1個月。

根據(jù)《史記?秦楚之際月表》記載，項羽坑殺降卒是在漢元年的十一月，而一個月前，劉邦已經(jīng)滅亡秦帝國，秦王子嬰已經(jīng)在咸陽向劉邦投降。

秦帝國滅亡這樣大的事情發(fā)生了，沿途的郡縣，不管是仍被秦帝國的官吏掌握，還是已被造反軍占領(lǐng)，對此不可能一無所知。何況劉邦這時已經(jīng)得知項羽馬上就要入關(guān)，已經(jīng)派部將把守函谷關(guān)予以阻止。這個時候，章邯降卒怎么還會擔心亡秦戰(zhàn)爭不能取勝？這個時候，降卒再反叛毫無意義，而項羽再擔心降卒進入秦國境內(nèi)發(fā)生叛亂而不好控制也沒有道理。

時間上的矛盾也不支持坑殺20萬降卒說。

（3）諸侯軍前后人數(shù)無變化不支持坑殺20萬

《史記?秦楚之際月表》記載：秦二世三年九月，項羽將諸侯兵四十余萬，行略地，西至于河南。

這里明確說諸侯軍從安陽出發(fā)時是40余萬。既然章邯已與項羽會盟，項羽又封章邯為雍王，章邯也就已經(jīng)是諸侯了，章邯的秦軍也應該算作諸侯軍了。也就是說，項羽統(tǒng)率的40余萬人中，包括章邯的20萬。這樣的結(jié)論也符合鉅鹿之戰(zhàn)前后的兵力狀況（關(guān)于巨鹿之戰(zhàn)的兵力狀況請參見《真項羽》。

如果項羽將章邯的秦軍20萬全部坑殺了，那他到達咸陽時的總兵力應該只有20萬，而不應該是40萬。可《史記》明確記載，項羽的諸侯軍在到達咸陽時是40萬，因而也就否定了坑殺20萬說。

（4）兵力對比難以實施

退一步講，我們就認作項羽西進時的40萬兵力不包括章邯的20萬。以項羽的諸侯軍40萬，不可能完成坑殺章邯軍20萬的任務。理由很簡單：這20 萬秦軍并不是戰(zhàn)俘赤手空拳一盤散沙，它是整建制的軍隊。從最高指揮官司馬欣，到各級將校都尉，編制齊全，戰(zhàn)斗群體沒有被改造和打亂，具有完整的戰(zhàn)斗力。

相反，項羽的40萬人馬，除了屢次敗給章邯的本部人馬之外，其他諸侯軍都缺乏戰(zhàn)斗力，且各懷私心又缺乏統(tǒng)一指揮。以這樣的一支烏合之眾，怎么可能在一夜間消滅20萬之眾的一支軍隊？南京大屠殺日軍用炮火、槍支和刺刀屠殺手無寸鐵的南京百姓30萬人，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

而如果照《項羽本紀》寫的那樣，項羽僅僅是召集黥布和蒲將軍商議，讓他們來實施攻擊。以他們二人率領(lǐng)的幾萬人馬要想攻擊司馬欣統(tǒng)帥的20萬秦軍，那無疑是找死。

即使是夜間偷襲，畢竟兵力差距太大，在沒有機槍大炮的情況下，黥布和蒲將軍不可能取得勝利。

（5）地域差異難以實施

幾十萬大軍的行軍，不同于幾個人排隊走路。6個人排隊走路，走在后面的4個人謀劃好了，一聲呼嘯向前面兩個人發(fā)起進攻，將其撲倒制服，那是有可能的。

但是，60萬人的行軍，尤其是60萬的軍隊在隨時可能有戰(zhàn)事的情況下行軍，不可能緊蹙一團，首尾相見。60萬大軍向咸陽推進，人馬輜重，戰(zhàn)車糧草，那是一個很漫長的隊伍。很可能前軍先鋒已經(jīng)抵達新安城，而中軍還在80公里以外的洛陽，后衛(wèi)又拖后50公里，尚在滎陽，甚至可能還在安陽沒動地方。把這樣一個龐大的軍隊描述成如同小孩兒打架一樣，有點無知。

項羽想要消滅20萬秦軍，幾乎就等于要策劃一次重大的戰(zhàn)役。首先要停止秦軍的推進，然后要把拖后的40萬大軍分散開來，神不知鬼不覺地在10多天的時間里調(diào)動到秦軍的兩側(cè)，然后實施包圍，最后再選擇一個時間突然發(fā)起進攻。

這個軍事行動的規(guī)模，差不多可以和兩千多年以后的淮海戰(zhàn)役相媲美了。

淮海戰(zhàn)役在有機槍、大炮的情況下，打了三個月才解決戰(zhàn)斗。項羽全部殺死20萬秦軍，打算用多長時間？5天？10天？還是一個月？這還必須做好被突圍，自己大營反被包抄的準備。

而反過來考慮，秦軍不可能不注意自己周圍的變化，對突然從兩翼急速追上的諸侯軍不可能毫無警覺，遇到攻擊時，活命的本能不可能不拼死抵抗，對于自己占有的局部兵力的絕對優(yōu)勢，不可能不加以利用。

無論如何，誰想出來坑殺20萬秦軍，那是無事生非自尋死路。

（6）章邯不可能無動于衷

亂世生存的本錢是實力。章邯之所以能夠在背叛秦帝國后被造反軍封王，就是因為手里有20萬大軍。項羽對20萬秦軍發(fā)起毀滅性的進攻，不管出發(fā)點如何，結(jié)果如何，在章邯眼里那就是要自己的命。誰能保證自己的活命家底被項羽消滅后，自己不會像狗一樣被造反軍殺死？即使章邯被項羽說服，相信項羽不會殺完秦軍殺自己。可是沒有了實力，將來如何在諸侯割據(jù)的世道生存？更何況在這方面項羽惡名在外。先殺信任他的會籍郡守殷通，后殺自家上將軍宋義。所以，章邯一定不會同意項羽殺秦軍，也一定會拼死反抗。即使無能為力不得不屈從，也不會在后來的楚漢戰(zhàn)爭中對項羽死心塌地。

章邯后來表現(xiàn)出的軍事實力和對項羽的態(tài)度，也不支持坑殺秦軍20萬說：項羽大封諸侯之后，章邯的兵力經(jīng)過了其他兩位秦將的分拆后，仍然具有很強的實力。司馬欣和董翳分別拉走了自己的隊伍，可能還有許多士兵逃回了故鄉(xiāng)，即使在這種情況下，章邯帶領(lǐng)剩下的人馬，在劉邦漢國的腹地與漢軍主力激戰(zhàn)，總共堅持了10個月。在劉邦和項羽的對抗中，章邯也始終支持項羽。最后戰(zhàn)敗自殺也沒有背叛項羽。

依據(jù)上述諸多理由，我們完全可以否定司馬遷關(guān)于項羽坑殺秦軍20萬的描述。

有歷史學家認為，坑殺秦軍20萬，是司馬遷為褒揚漢朝政權(quán)而杜撰的，也是為了漢代獨尊儒術(shù)的理論宣傳的需要。《史記》中通篇都貫穿著這樣的理論邏輯：失敗者一定殘暴，勝利者一定仁義。可是說項羽殘暴，缺乏證據(jù)。僅僅說他屠城似乎難以服眾。因為劉邦也屠城，而且次數(shù)和項羽相等。于是，再給他加上一條，殺俘虜，而且一殺就是20萬，如此一來，項羽在讀者和后人的眼中，便真正的殘暴無疑了。所以他的失敗，也就吻合了儒家學說了。

那么，新安城下究竟有沒有發(fā)生針對秦軍的軍事行動？

如果愿意相信司馬遷的文字，我們只能做出這樣的推斷：在新安城下，諸侯軍可能發(fā)生了局部的內(nèi)訌。參與方有章邯的秦軍，原因可能是互相間的積怨、厭戰(zhàn)，或者是得知咸陽已破，秦國已亡，不愿再向西進，而要脫離大軍轉(zhuǎn)道去割地為王。而項羽采取的辦法是命令黥布向內(nèi)訌的秦軍一方發(fā)起進攻，將其消滅。被消滅的秦軍人數(shù)或為數(shù)百人，多則上千人，僅此而已。而項羽的這一軍事行動，立刻在諸侯軍內(nèi)部引起了恐懼和騷動。消息傳到反對項羽人的耳朵里，為了宣揚項羽的無道，這一平定內(nèi)訌的軍事行動，被演繹成對整個章邯軍的坑殺。

實際情況與宣傳相反，章邯始終得到項羽的信任，大部分秦軍仍然歸章邯統(tǒng)領(lǐng)。項羽大封諸侯之后，章邯帶領(lǐng)這支軍事力量的三分之一兵力，給后來劉邦東進造成了很大的麻煩。以至于劉邦從南鄭東進攻打咸陽時，遭到了章邯軍的有力阻擊。章邯首先在陳倉與劉邦大戰(zhàn)，后在好畤又與劉邦再戰(zhàn)，最后退守廢丘。從漢元年8月，一直堅守到第二年的6月。10個月后，終因兵盡糧絕，漢軍又水淹廢丘，章邯的這支三分之一的秦軍才最終被擊敗。廢丘城破，章邯自殺身亡。

盡管從歷史資料的綜合分析中，我們得出結(jié)論，項羽沒有將20萬秦軍全部坑殺。但是，項羽在會盟之后毫無道理地在安陽耽誤了數(shù)月，起兵西進之后又進展緩慢，終于使他在亡秦戰(zhàn)爭的最后勝利時刻，錯失了先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