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biāo)題即一悖論。按照一般的常識，勵精圖治的總是那些圣明的帝王，如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康熙乾隆。而亡國之君，不用說，那自然要么昏庸，要么殘暴，要么糊涂——要么竟然是兼具三種特色的人物。因此，將崇禎定位為“勵精圖治的亡國之君”，就好像說某人是個奸詐的老實人，某人勤奮地偷懶，某人辛苦地享受一樣不合邏輯。但歷史本身并不一定非要依照邏輯來行走，更不一定與我們的常識相吻合。歷史所干出的勾當(dāng)常常令人啼笑皆非，無法表情。

一

說崇禎勵精圖治，這在早些年姚雪垠奉命寫《李自成》的時代自然是荒唐之論，少不了要被扣上為封建地主階級歌功頌德的帽子。但是，即便是奪了大明江山的滿人，在他們作為勝者來編撰的《明史》中，也給予了崇禎這位亡國之君相當(dāng)高的評價：

帝承神、熹之后，慨然有為。即位之初，沈機(jī)獨斷，刈除奸逆，天下想望治平。惜乎大勢已傾，積習(xí)難挽。在廷則門戶糾紛，疆場則將驕卒惰。兵荒四告，流寇蔓延，遂至潰爛而莫可救，可謂不幸也已。然在位十有七年，不邇聲色，憂勤惕厲，殫心治理，臨朝浩嘆，慨然思得非常之材，而用匪其人，益以僨事。乃復(fù)信任宦官，布列要地，舉措失當(dāng)，制置乖方。祚訖運移，身罹禍變，豈非氣數(shù)使然哉。

粗略翻譯如下：

崇禎繼承神宗和熹宗，慨然而有所作為。即位之初，他精明果斷地鏟除了魏忠賢這個奸臣，天下都希望他能帶來承平。但可惜的是當(dāng)時明朝大勢已去，積重難返。朝廷里黨派紛爭，戰(zhàn)場上兵疲將驕。四面戰(zhàn)爭不已，流寇四處蔓延，天下潰爛得不可救藥，可謂是不幸之極。然而崇禎在位的十七年間，不溺于聲色犬馬之中，而是勤勉辛勞，勵精圖治，面對臣子時常感嘆，希望能得到非常之材，卻沒能如愿，而所用非人，使時局更加艱難。到后來他重又信任宦官，將他們派到各個重要崗位上，這一舉措非常地不合適。后來江山移人，他也自殺身死，這難道不是氣運所導(dǎo)致的嗎？

崇禎的另一大敵李自成，在他向全國發(fā)布的徹底摧毀明王朝的檄文中也認(rèn)為“君非甚暗”。至于大明的遺老遺少們，更是把他認(rèn)定為一代圣君，其中嶺南派詩人屈大均在詩中寫道：

先帝宵衣久，憂勤為萬方;

捐軀酬赤子，披發(fā)見高皇。

風(fēng)雨迷神路，山河盡國殄;

御袍留血詔，哀痛何能忘？

這哪里是一位亡國之君，這分明是一位勵精圖治，“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圣明天子啊。遺民歌頌前朝，自然帶有不少感情因素，不免有夸大之辭。但考察歷史，我們同樣會發(fā)現(xiàn)，崇禎在位期間，的確做到了旰食宵衣，兢兢業(yè)業(yè)。他本人的素質(zhì)在明代的帝王中也屬上智之人，與他那個二十多年不上朝不與大臣見面的祖父和他那個縱情酒色、不會治理天下卻做得一手好木工活的哥哥相比，崇禎之“敬業(yè)”，簡直可以評為帝王中的“勞模”。但是，正是這么一位希望能夠中興帝國，并且為了這一希望而身體力行的青年才俊，他的努力，他的勤勉，他的執(zhí)著和夢想，最后換來的不僅不是帝國的中興，反而是帝國的覆亡。他本人也將在一個寒冷的春夜走投無路，只得殺妻、殺子再自殺。這樣的前因與后果，委實讓人捉摸不透歷史老人究竟是何種心態(tài)。

二

一個人命運的悲劇其實就是他性格的悲劇。如果這一論斷沒錯的話，那么，以崇禎的人生悲劇而言，這人生悲劇的確源自于他的性格悲劇。

崇禎名朱由檢，生于1610年的正月，系太子朱常洛(即后來的明光宗)之子。崇禎五歲即喪母，雖然貴為太子之子，但當(dāng)時朱常洛的太子地位并不穩(wěn)定，長年蒙在萬歷欲廢其太子位而立鄭貴妃之子的陰影中;再加上萬歷是一個淡漠于親情的人(事實上歷代帝王因為子孫眾多，往往親情平淡如水)，因而崇禎幾乎從小就沒享受過平民家庭那種天倫之樂。萬歷既不喜歡崇禎的父親，當(dāng)然也就更不喜歡木訥內(nèi)向的崇禎。后來，他的生父歷盡坎坷而位尊九五，卻在即位的當(dāng)年就因縱欲過度病死。皇位傳給了崇禎的哥哥朱由校。這個年輕的皇帝對治理天下基本沒有興趣，把大權(quán)一股腦兒地交給了太監(jiān)魏忠賢。在這個皇帝眼里，連大明的江山也可以如此漠不關(guān)心，何況是崇禎這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因此，崇禎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完全沒有享受到原本再平常不過的父母之愛、兄弟之情，反倒是目睹和親歷了紅丸案和移宮案等駭人聽聞的政治陰謀。

崇禎少年時所經(jīng)歷的這些政治陰謀和他長年與世隔絕而又親情寡淡的深宮生活無疑是一條條噬心的小蛇，它們撕咬著崇禎，并使崇禎在這種命運的無常與超乎尋常的冷漠中，漸漸養(yǎng)成了他一生典型的人格分裂式的雙重性格：一方面，他身為位尊爵重的親王，當(dāng)然可以呼奴喚仆，形成了他性格中嚴(yán)急而刻薄，既對手下人薄情寡義而又自以為是的一面;另一方面，自幼的孤獨寂寞和難以主宰自己命運的無奈又使他敏感、多疑，從而因內(nèi)心深處的過分軟弱和自戀造成極度的自尊，一意孤行而完全聽不進(jìn)別人的意見。后來，他在重大關(guān)頭常常首鼠兩端，既怨天尤人又懷疑自我，最后則是毫無主見地把一切交給命運安排。這種性格對普通人來說也是災(zāi)難性的，何況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帝王呢？

三

崇禎和他的祖父萬歷一樣，生性吝嗇。他小時候用仿影的方式練字，如果紙張較大而范本的字較小的話，他一定會先將紙的一邊對齊范本，寫完后再把剩下的地方都寫滿，以免浪費。盡管身為帝王，他無法隨意出入民間，但為了節(jié)約，他常派人到宮外采買物品，然后仔細(xì)詢問價格。

這種平民生活方式當(dāng)然也可看做是節(jié)儉和樸素，甚至可以把它看做是崇禎皇帝美德的象征。尤其是在奢侈成風(fēng)的帝王族里，這種節(jié)儉大約只有那位嗜好穿補(bǔ)丁衣服的道光皇帝差可比擬。但令人沮喪的是，就像道光皇帝常常從某位大臣穿的是否是補(bǔ)丁衣服這一表面現(xiàn)象來斷定他清廉與否，然后決定是否提拔，從而導(dǎo)致了北京城里舊官服比新官服更貴的荒唐結(jié)果一樣，崇禎這種近乎于守財奴式的節(jié)儉，對于他的中興帝國之夢，也是致命一擊。或者說，這種節(jié)儉有如一劑慢性毒藥，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浸入了崇禎和整個大明帝國的血脈中，并最終引發(fā)了一場災(zāi)難性和毀滅性的不治之癥。

崇禎十七年(1645)正月，這時的“流賊”李自成已在西安建立了農(nóng)民政權(quán)，他的百萬大軍懷著必得天下之志從西安出發(fā)，此后又從軍事要地宣府、大同進(jìn)逼北京，并相繼攻陷了平陽和太原，大明帝國的心臟北京城已指日可下，大明的局勢可以說到了火燒眉毛的窘狀。無計可施的崇禎特地召見了吳三桂的父親吳襄和戶部、兵部的官員們，討論放棄寧遠(yuǎn)，緊急調(diào)吳三桂部入衛(wèi)北京。吳襄提出，如果吳三桂進(jìn)衛(wèi)北京，大約需要100萬兩銀子的軍需。100萬兩銀子在畢生儉樸的崇禎眼里，是一筆龐大得令他肉痛的數(shù)字。他不能忍受一下子付出這么多的銀子，為此，崇禎只得放棄了這一原本還算不錯的計劃，然后坐困城中。

為了堅守京師，籌餉是一件大事。召見吳襄之后，崇禎多次向戶部提出要解決這一問題，但此時的大明王朝已是燈油將盡，國庫的存儲竟然僅有40萬兩。戶部的官員面對崇禎嚴(yán)厲的責(zé)罵仍然無計可施，而與此同時，崇禎個人的財產(chǎn)卻豐厚無比。為此，大臣們反復(fù)上疏懇請，希望崇禎能拿出屬于他個人的內(nèi)帑以充軍餉。但這無疑像是要崇禎的命，他向大臣哭窮說“內(nèi)帑業(yè)已用盡”。左都御史李邦華大概著急了，也顧不得是否當(dāng)眾頂撞圣上了，他說社稷已危，皇上還吝惜那些身外之物嗎？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話已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崇禎卻顧左右而言他，始終不肯拿出一分一厘來保衛(wèi)他的江山。到了李自成攻占北京，從他的宮內(nèi)搜出的白銀即多達(dá)3700多萬兩，黃金和其他珠寶還不在內(nèi)。為了節(jié)省100萬而丟掉了3700萬、乃至根本無法估價的萬里江山，這本是一筆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賬，可自幼聰明好學(xué)的崇禎到死也沒有算清楚。

國庫沒有錢，皇帝有錢不想出，想再殺雞取卵或是竭澤而漁地從老百姓頭上搜刮，也已經(jīng)既沒有充足的時間，也沒有充足的地盤了。這時，崇禎皇帝萬般無奈，只得要求文武百官無償捐助。但天下最富的皇帝對拿錢來保自己的家天下都不樂意，又有幾個官員肯拿出他們手里的錢呢？崇禎無奈，只得密令他的岳父周奎，要求他捐10萬兩，以便起個表率作用。老丈人周奎年歲雖大了些，可對自己的口袋一點也不含糊，你皇上都不出錢，哪里又該我們這些當(dāng)臣子的出呢？只是這話他不敢說出來，而是一個勁兒地哭窮，聲稱即使勒緊褲帶也只能捐1萬兩。崇禎認(rèn)為1萬兩委實太少了些，你至少得2萬才夠意思吧。周奎不敢再討價還價，卻暗地里進(jìn)宮向女兒求援，于是周皇后背著崇禎從自己的體己銀中拿出5千兩給了他，可就是這本身出自崇禎的5千兩，周奎也只捐了3千兩，余下的2千兩反成了他的外快。其他后臺不如周奎那么硬的大臣們，盡管個個富可敵國，卻紛紛裝窮，甚至在自家的大門上貼上“此房急售”的字樣，表示他們家里已窮得只能賣房子過日子了。自天子到大臣集體哭窮，這大約是大明王朝上演的最后一幕鬧劇，鬧劇的導(dǎo)演竟然是天子崇禎。